没有人说西湖是个男人。男人眼里的西湖,是女子。女子眼中的西湖,是她自己,妖艳者湖也妖艳,庄重者湖也庄重。张爱玲是上海人,是一个喜欢“影射”的作家,但是当她来到西湖边的时候,与千百年来所有才厚命薄的女子一样,就把自己投射到西湖里去了,她眼里的西湖,是爱玲的西湖。 七岁时,张爱玲第一次到西湖。回去之后写了一篇小说,写到女主人公失恋要自杀了,就让这个女孩从上海乘火车专门到西湖自杀。张爱玲说:“因为我觉得西湖最具诗意。在那儿自杀是最好的。”有点“冷”,有点“无厘头”,却是很“张爱玲”的。而那时她只有七岁,对西湖的印象也仅此而已。仅此足够了,足够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成长为“张爱玲”。 张爱玲是一个小资女人,喜欢上胡兰成,无关乎政治,只是如一朵卑微的花,在尘埃里开放。在她的梦中,胡兰成给她阳光,能让她开得灿烂。这个时候,西湖是温柔的,是一种“姬妾式”的温柔。她去温州找胡兰成,途中游了西湖。她在《异乡记》中写道: “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,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,略带着点小家气,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化的。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。雾蒙蒙的,天与水相偎相依,如同两个小姊妹熏香敷粉出来见客,两人挨得紧紧地,只为了遮蔽自己。” 也许这种温柔也是张爱玲式的温柔,她明知胡兰成到处与别的女人留情,却还对他怀着宽谅和种种不切实际的奢望,爱得毫无保留全身心投入。对于张爱玲这一类型的女人,爱情对她们来说就是犯贱,但这是她心甘情愿的,如同飞蛾扑火。她注定不可能成为胡兰成唯一的女人,而只能是他成群的“姬妾”中的一个。她站在西湖边时,曾“简直觉得我们普天之下为什么偏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”,而这,就如她心目中的爱情,明知要受伤,却偏要去爱,也许她认为所有的爱情都是要受伤但还是要爱的。“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,其实你应该知道,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。” 不管值不值得,张爱玲的爱付出了很大的代价,让她的这一生,成了一个“美丽而苍凉的手势”。 新中国成立以后,国内似乎并没有适合张爱玲的地方。张爱玲这样的女人,是属于旧上海的旗袍包裹之下的灵与肉。所以她要离开。临走之前,她还要去看一看西湖,似乎要跟另一个自己告别。“西湖在过去一千年来,一直是名士美人流连之所,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。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装,映的那湖光山色上,也有一种时空不协调的突兀之感,仿佛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。”时代变了,张爱玲已不属于这个时代。香港是另一个旧上海,所以她去了香港。 走在西湖长堤之上,张爱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是流连西湖的名士美人,她的故事也会成为西湖边“重重叠叠的回忆”。张岱说西湖为曲中名妓,声色俱丽,让倚门献笑,人人得而蝶亵之,于是张爱玲说西湖水“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,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。”我认为“名妓的洗脸水”比“名妓”二字高明多了,从白大人的商玲珑,到阮公子的苏小小,谁没有往西湖里泼过洗脸水?泼的人一多,才有了这“重重叠叠的回忆”吧?自然,张爱玲的这盆“洗脸水”,可是最有名的一盆,也只有张爱玲才泼得出去。 这些回忆让她把西湖写进小说和散文里,比如《五四遗事》。故事发生在西湖边,“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,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银色圆片,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地摇摆着。她的脸与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镀上一道蓝边。人事的变化这样多,而她竟和从前一模一样,一点也没改变,这使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,心里只觉得恍惚。” 故事同样是冷冷的美丽与悲哀,却是张爱玲自己的爱情故事的投影,在西湖的波光里荡漾。西湖是爱玲心底的一个情结,是爱玲做梦的一个温床,也是爱玲心底的一声叹息。 什么样的人在西湖,就有什么样的故事;什么样的人眼中,就有什么样的西湖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