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使在作战》(五) 作者:朱晓军 “我不陪她来,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?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,就应该回家等死吗?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?”她忍不住恸哭起来。医生啊,你应该全力以赴去拯救每一位病人,怎么能将病人分出远近亲疏、贵贱贫富?怎么能够有关系就好好治疗,没关系就见死不救?中国几千年的医德医风,难道就这么丧失殆尽? “不是,不是。晓兰,别急,别着急……”内科主任安慰道。 那是她的母亲,她能不急吗?如果医生能够把病人当亲人,病患的家属哪里会这么心急如焚? 最后,妈妈被确诊为胃癌,是硬介细胞癌,那是癌中最猖獗的疾病,而且是中晚期。妈妈被误诊了,被延误了。在那一刻,陈晓兰感到天塌地陷,头痛欲裂,恶心欲呕,站不起来。她一测血压,高达200。她让女儿给她倒水喝。她不断地大量饮水,喝到一遍遍地去解手,这样血压就降下来了。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,去给妈妈买药。 妈妈住院了,这位坚强的、可爱的、高尚的老人非常想让自己的小女儿陈晓兰守在身边,可是她却拒绝陈晓兰护理,甚至以放弃治疗来要挟。她要晓兰去把“光量子”的问题尽快解决。她是女儿与医疗腐败斗争的坚强后盾,不论女儿遭受多么残酷的打击,面对黑云压城,妈妈都像一株坚定不移的大树站立在她的身后。妈妈也许为自己的倒下,不能再给女儿以帮助和支持而感到不安,为不能跟女儿一起同医疗腐败抗争而感到遗憾。 “妈妈,‘光量子’被取缔了,信访办向我赔礼道歉了,市卫生局的领导说,要来医院看您。我很快就要回到医疗岗位上去了。”一天,她对妈妈说。妈妈笑眯眯地望着她,不说话。“妈妈,怎么的,他们确实跟我道歉了,你不相信吗……”她问道。妈妈摇摇头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也许妈妈知道女儿将面临着什么,也许妈妈不相信医疗腐败会轻而易举地解决,“光量子”只不过是晓兰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,以后的路还很长,将更加艰难。 “妈妈,我的内科学、外科学、老年医学都通过了。”陈晓兰高兴地对妈妈说。妈妈看着她,微笑着。妈妈不相信,她也不相信。“妈妈,我真的通过了,而且分数挺高。”妈妈越笑越开心,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。妈妈的最大心愿就是女儿能成为最好的医生,她不让女儿来医院护理自己,要女儿去钻研医术,去复习功课,顺利通过大专自考。 在那些日子,陈晓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看书复习啊,那本《外科学》几乎没有翻过。考试前,她坐在学校的大门口,手捧着书和考试大纲却看不进去。过来一位同学,她就会问: “我妈会不会诊断错了,不会是癌吧?” “病理不是都做了吗?那不会搞错的。”一位将要参加给妈妈做手术的同学十分肯定地说。 “老师说,年纪大的人不大可能得恶性肿瘤。这种说法对不对呢?” “也会搞错,也会搞错的。”另一位同学望着失魂落魄的陈晓兰,不忍心再坚持下去了,安慰道。 铃响了,陈晓兰被人流裹进考场;考试结束的铃响了,她又被人流裹出考场。同学们纷纷问她一些试题应该怎么答。以往,她会很清楚地告诉他们,可是这次考的什么,怎么答的,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,脑袋里一片空白。 自己这次肯定不及格了,她想。同学告诉她:成绩公布了。她懒得去看。老师打电话来告诉她,她的外科学、内科学和老年医学都通过了。她不相信,认为老师在安慰她。直到老师通知她去取单科结业证时,她才相信。 “老天有眼,在人生低谷给了我安慰。这靠的完全是平时的基本功……”她捧着结业证说。 在妈妈手术后,陈晓兰在病房护理妈妈28天。在那28天里,她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儿,白天精心护理妈妈,陪妈妈聊天;晚上,她在水泥地铺上泡沫,睡在妈妈的床边。妈妈虽然饱受疾病的折磨,却享受着跟女儿朝夕相守的幸福。在妈妈手术的那一天,还有四位病人做了手术,这四人数妈妈的年纪最大,体质最差,病情最重。医生、护士都认为那四位病情较轻的病人都能够活下来,而妈妈是根本没有希望的。 没想到,那四位病人很快就相继去世了,妈妈却活着。这与陈晓兰科学的、精心的照料有关。 在医院,妈妈目睹了许多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,给妈妈带来很大的刺激:在一位病人急需抢救时,医护将呼吸机推过来,插头却与插座不匹配,急忙换了一台,还不行。一连换了4台,最后总算插上了,呼吸机却不工作,医务人员围着呼吸机团团转。妈妈让陈晓兰去帮忙,她过去一看,呼吸机开关没打开。她伸手将开关打开,呼吸机终于工作了,可是病人早已死了。 在抢救另一病人时,医生做人工呼吸的动作很不到位,角度和力度都远远不够,陈晓兰看在眼里,急在心上,这哪是诚心抢救病人,只不过给活人看一看,让家属感到医生已经尽力罢了。妈妈让她过去帮忙,可她不是这家医院的医生,确切地说,她不过是一个下岗失业的医生,病人的主管医师怎么会允许她去抢救呢?她只有转过脸去不看。 那位病人死了。那是必然的。在中国,有多少生命在医生的手边流逝?医疗腐败哪里只是医生多开药,多拿回扣,而是无视病人的健康和生命啊! 妈妈数日沉默无语,心绪低沉。一天,妈妈突然让陈晓兰在病榻前跪下。她莫名其妙地跪下了,两眼疑惑地望着妈妈,从小到大,不论她犯什么错误,当初她不听父母的话,执意要嫁给那个男人,妈妈都没有让她跪过。妈妈要她答应一件事:当妈妈病危时,放弃抢救。 陈晓兰心如刀绞,泪水涌漾地跪在地上,说什么也不肯答应。膝盖麻木了,腰酸背痛了,她的脸颊挂着泪珠,嘴角紧闭。她是女儿,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死去?她是医生,怎么可以见死不救?可是,她不是妈妈的主治医师,在医院这种医德医风下,能抢救过来的可能性究竟会有几成?她渐渐理解妈妈了,这是拒绝亵渎生命,践踏人格尊严啊!最后,她答应了妈妈。 癌细胞在妈妈的肌体扩散了,转移了。母女间生死离别的日子逼近了,陈晓兰经常趴在妈妈的枕头旁,享受那最后的融融母爱。妈妈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,似要把所有的母爱都释放出来。一天,妈妈突然语调轻微,却字字如钉地说:“晓兰哪,你是医生,患者不懂,你懂,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。” 她明白了,让妈妈最后放心不下的是医疗的腐败。她的心碎了,恨自己无能,不仅对不起病人,更对不起妈妈。 妈妈走了。陈晓兰悲痛欲绝,不知道妈妈留给她的那么漫长的抗争医疗腐败的道路,她能否有能力和气力走下去。她后悔啊,后悔当初当了医生,如果不当医生也就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了,就不会为那些医疗界的同道去背负沉重的十字架;她后悔自己对妈妈关心得不够,陪伴妈妈的时间太少。过去,妈妈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陈晓兰的诊室,静静地坐在一旁,看女儿给患者看病,喜欢听病人夸奖女儿,赞美女儿。这是母亲的最大快乐和享受。可是,陈晓兰不愿妈妈在那儿,撵妈妈回去,她是怕同事怀疑她“以权谋私”,给妈妈做理疗。世界上,任何一对母女组合中,自私的是女儿,无私的是母亲。想到这时,陈晓兰为自己当年的自私而感到愧疚。 在妈妈去世8个月后,爸爸也走了。陈晓兰听爸爸的左肺有明显的锣音,领着爸爸去医院看病。没想到医生居然连听都不听就给爸爸开心痛定。心痛定会使血压降下来,可是它会使心跳加快。爸爸已经心跳过速,再用心痛定是非常危险的。可是,不论她怎么说,那位医生就是不听。这哪里是医生,这是杀手,是病人说的“杀人不偿命的职业杀手”!她把医生开的药夺了过去,扔了。她跟医生吵了起来,最后吵到院长那里,心痛定才撤下来。这时,他们已给爸爸注射了半瓶心痛定,爸爸的心跳已高达170多次/分钟,经过一番抢救才把爸爸抢救过来。 爸爸住进了监护室,14天后,医生还没查出病灶。在爸爸拍X光片时,她提出要把爸爸扶起来拍,医生拒绝了。她认为,他们拍出的X光片模糊,看不清楚。医生说,她的要求太高了。她一遍遍地问爸爸的主管医师,“请你告诉我,我爸爸到底是心衰(心脏衰竭)引起的呼衰(呼吸系统衰竭),还是呼衰引起的心衰?”医生说不出来,她要组织会诊。医生说,不能会诊。她提出转院,又被拒绝了。他们找不出病灶,不能对症下药,只好一天天地拖着。最后,陈晓兰忍无可忍地去找主任。 最终医院同意请专家会诊,她从胸科医院请来两位专家。两位专家没有要求拍片,分别用听诊器听了很久,然后两人会意地对视一下,不约而同地将手指指在爸爸左肺的位置:“感染的病灶就在这,后边的锣音都是传导性的!”一位专家把爸爸扶坐起来,用空掌轻轻地拍打爸爸的后背,让爸爸轻轻地咳嗽,突然专家重拍一下,爸爸的一口很浓重的痰咳了出来,爸爸的心跳好多了,呼吸也流畅了。爸爸的病确诊了,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呼衰,并发了心衰。 父亲去世那天是周六,这时她已调到彭浦地段医院,周末上午值班。在快下班时,来了一位要做理疗的病人,对她来说,病人不做完理疗,她是不会离开岗位的。当病人做完理疗,已是2时30分,她收拾一下,下班回家,想吃口饭就去医院看望爸爸。 她刚进家门,就接到外甥女的电话,急忙跑到医院。她的同学、爸爸的主治医生对她说,他已经竭尽全力抢救了,很遗憾没抢救过来。为抢救爸爸,他们连午饭都没有吃。他认为,爸爸的气管进了食物,因此导致窒息而亡。她对那位同学千恩万谢。 她无比悲痛地走进病房,昨天爸爸还在跟她聊天,今天却再也不能说话了,想到此她泪如雨下。她打来一盆清水,想给爸爸洗洗脸,让他清清爽爽地上路。突然,她发现爸爸那满口的假牙戴得好好的。谁给爸爸戴的呢?这个人还蛮细心的,如果在爸爸死后不及时戴上,遗体僵硬时就戴不上了。弟弟说,“爸爸的假牙根本就没摘下来。”原来在爸爸吃蚕豆时噎了一下,眼睛突然瞪大了。弟弟慌忙喊医生。医生过来就抢救。陈晓兰感到眼前一黑,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。在抢救时,先要取出病人的义齿。爸爸的假牙不摘下来,吸痰器的气管插管怎么能插进气管?难怪那位同学说吸上来的都是食物。他们肯定把插管插进了爸爸的食道,导致爸爸窒息而死。如果医生能够正确地抢救,能够认真负责的话,爸爸是不会死的;如果她那天正点下班,及时赶到医院,爸爸也不会死的。 她喟然长叹,如果医疗制度改革不成功,医疗腐败现象不改变,那么不论有权人,还是有钱人,抑或有熟人,很可能一场小病进了医院都会一命呜呼,甚至留给生者一屁股的债! “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,到现在一没有立法,二对造假用假的机构没有制裁。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。”一次次的较量,已把她打造成战士。 在第一次下岗时,许多海外的亲友劝她出国,别跟医疗腐败抗争了,甚至还帮她找好了工作,到妈妈一位同学的诊所里当医生。她执著地说,出国容易,海外有那么多亲戚,随时都可以走。可是,中国不强大的话,你跑到天堂又怎么样,还不是受人欺辱?20世纪50年代,华侨在印尼受到了惨无人性的迫害,一位华侨不是只穿着一只鞋子跑回祖国的吗? 中国要想强大,想要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,医疗腐败不解决怎么行? 医疗腐败那不是某个人的问题,那是整个医疗体系和制度的问题。她清楚地意识到:“医疗器械企业制假,医院用假,医生为病人作假治疗,这已成为一种潜规则。在医疗系统中,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图。”对手太强大了,那不是某个医院,某些医生,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联盟,是有钱的造假厂商、有名望的专家、有权力的官人,还有那些借用假器械捞钱的医院领导和医务人员。她一个没权、没钱、没地位、没了工作的医生,一位跟女儿相依为命的弱女子,何以能与之抗争? 通过一次次的上访,她总结出了上访的要件:上访要具备专家的头脑,无赖的脸皮,运动员的体魄,还需要有足够的财力。对于她而言,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,其他都不具备。 有人说,这是陈晓兰一个人的战争;有人称她是中国的唐•吉诃德。在海外的弟弟很体贴姐姐,出钱给她请了一位保姆。那位从农村来的保姆在她家干了不长时间,知道了陈晓兰在做什么之后,说,陈医生那是拿石头砸天…… 在一次上访中,一位官员很直率地问她,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还多不多? “我从来没有孤独过。”她坦率地回答。是啊,她凭着一个医生的良心,为全国老百姓做事,怎么会孤独? 陈晓兰说,“我得到过不少人的支持和帮助,其中有医生、记者、亲戚、朋友,是他们给了我勇气和力量。”在她要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举报“光量子”时,跟一位医药管理局的离休干部打听路,老人先是劝她不要管,那事很复杂。她坚持要去,老人就摇着头把医药管理局的地址写给了她。当她走出很远时,老人托人追上她,捎话说,让她去找某处长,这个人还比较正直。一次上访时,接待室门前排着长龙,很多人都是前一天就来排队。听说她是为老百姓反映医疗腐败问题的医生,人群中让出了一条路,大家纷纷把她让到前面。在北京,一位陌生的老板听说她的事后,不仅帮她找一家便宜旅店,而且还叮嘱旅店老板,她是一个好医生,你要保护好她。中专和大专自考班的同学,还有同学的家人、朋友和病人都帮她搜集各医院的医疗腐败的证据。一位博士生导师、医疗器械专家对她说:“你咬咬牙再顶一下,我们大家支持你。看病的事儿,我们替你做,举报医疗的黑幕没人能取代你啊!”一位朋友帮她在网上建一个主页:“一个有良心的医生———陈晓兰医生主页”。一进入这个主页,你就会发现她感动了多少人。许多人在网上留言,说她是英雄,真正的医生,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;有人坚决支持她,愿意为她提供帮助…… 可是,在这个世界上,有多少人会相信陈晓兰能赢得这场战争? 可是,她是一位医生,一位真正的医生。在医疗腐败面前,她是没有任何退路的,要像《英雄儿女》中的王成一样与阵地共存亡。“你是医生,患者不懂,你懂,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。”妈妈的遗嘱,她不能辜负。 “第一,我不能放弃,我放弃了就没人替病人说话了;第二,我不能输,我输了,全国的老百姓就都跟着输了,那些假的医疗器械、假的治疗就要在医院存在下去,全国的病人就要被其盘剥和戕害。”她把反医疗腐败的重点放在假冒器械上。 那些造假的厂商对她恨之入骨,有人嚣张地说,如果不是李葵南在前边挡着,几个陈晓兰都让她闭口。有些官人对陈晓兰怕得要命,他们无法预料她能把他们的“天”砸出多大的窟窿。某区卫生局要求下属的各医院要像解放初期全民“防奸防特”那样严加防范陈晓兰,许多医院还向医生护士介绍陈晓兰的长相和身高。上海市卫生局一位领导在写给上海市委、市政府的信中说:“建议有关部门对原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陈晓兰医生扭曲事实真相,混淆视听的行为予以训诫。”市药监局的某位官员对采访、报道过陈晓兰的记者说,“陈晓兰里通外国,她找外国记者反映……”还有一位官员呼吁,对陈晓兰要进行政治定性。那些有医术没良知的医生,甚至于既没医术又没良知的医护人员,对她怨恨不已,称她是医疗界的“叛徒”,一时间各种势力黑云压城似的袭向陈晓兰。 “我的原则是中国人的事情,中国自己解决,不可能找外国记者的。”她说。可是,这声音太弱了,弱得远远不如妈妈当年站在楼下,腰弯成90度的呼唤声。有谁能听得见呢? 那些人会不会找什么借口对我进行迫害?她跑去找妈妈的同学、解放前曾是中共上海地下党、解放后曾担任过领导干部的王伯伯。王伯伯劝她,你要把所有证据存放到外滩的银行里去,或者放到我家。否则,他们把你抓起来,搜查你的家,把所有证据收走了,最后顶多给你赔礼道歉,赔偿你点儿钱。你要避开这场灾难…… 我又没干坏事,为什么要躲起来?她心情灰暗地回到家,挥笔给主管医疗的市长写了一封信,要求市领导安排人直接跟她谈话。 主管医疗的市长安排市长办公室主任、信访办主任接待了她。他们告诉她,市里始终在关注她的情况…… 尽管那些人不能把她怎么样,可是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,她怎么能够胜出?从反抗医疗腐败那天起,她的处境极其被动,历经11个月的检举揭发,“光量子”被禁止了,可是它的替代产品———“鼻激光”和“光纤针”出现了;她把“鼻激光”举报停了,“静舒氧”“伤骨愈膜”又出现了,假冒器械层出不穷……表面看,陈晓兰获胜了,实质上却败了,病人不受这个骗了,就受那个害,病人的权益根本没法得到保护。在这么一种适合医疗腐败滋生的环境里,别说中国只有一个陈晓兰,就是有十个、百个陈晓兰也无济于事啊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