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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天使在作战》(四)

2013-12-9 18:38| 发布者: 无墨| 查看: 4290| 评论: 0|原作者: 朱晓军

摘要: 这是什么道理?执法部门明知假冒医疗器械在那些医院泛滥,只因为没有人举报就允许它存在?如果警察看见有人抢劫杀人,是否因没有人举报就视若无睹?这到底是病人的悲哀,还是百姓的悲哀?执法官员看得下去,陈晓兰却 ...
《天使在作战》(四)
 
作者:朱晓军
 
    可是,1998年11月,她在那场较量中已失败一次了———广中地段医院作出“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”。她下岗了,失去了工作,离开了医院。
    可是,“光量子”却没有完全“下岗”,在其他医院仍然火爆,它像外来的有害生物快速蔓延,在金钱的支撑下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。广中地段医院的要好同事也开始抱怨陈晓兰了:“你呀,尽胳膊肘往外拐,现在我们医院的‘光量子’停下来了,其他医院还都在用。过去,我们医院每天收入两万多元,‘光量子’一停,连6000元都不到了。”
    陈晓兰不相信,骑着自行车跑遍了虹口区各个医院。她越跑腿越软,越跑头皮越麻,“光量子”果真在其他医院盛行。难道这“光量子”像《晏子春秋》中所说的: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,叶徒相似,其实味不同。所以然者何?水土异也。”在广中地段医院是假劣器械,是非法的、害人的,在其他医院就会变为合法的、有医疗价值的吗?否则,为何只查禁广中地段医院一家?陈晓兰再次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反映。她得到的答复是:人家那些医院没人举报,所以我们就不能查处。
    这是什么道理?执法部门明知假冒医疗器械在那些医院泛滥,只因为没有人举报就允许它存在?如果警察看见有人抢劫杀人,是否因没有人举报就视若无睹?这到底是病人的悲哀,还是百姓的悲哀?执法官员看得下去,陈晓兰却看不下去。
    “那么我来举报好了。”她说。
    “你不是那些医院的职工,举报无效。”官员说。
    “那么,除了医院的职工之外,谁举报有效?”她不甘地追问道。
    “患者,病人是受害者。”
    执法的官员啊,你明知道病人是受害者,为什么就不能保护他们?为什么非要等有资格的人来举报?在中国,有多少医生会像陈晓兰这样冒着下岗的风险去举报呢?对于病人,有谁能知道医院给自己用的医疗器械是假的,是对身体有伤害的?如果5年没有病人举报,你们就让它泛滥5年;10年没人举报,你们就让它泛滥10年?坑害的是谁?是病人,是百姓,是养活你们的人民!百姓对政府部门的最大不满不是生活的艰苦,而是他们用自己血汗养活的官员不把他们当人!
    只有先当受害者,才有资格当举报者。陈晓兰只有冒险接受“光量子”的戕害。“受害”前,她找上海市药品检测所的工程师咨询,如何避免“光量子”的伤害,发生意外怎么处理。工程师们纷纷劝她不要去做这个受害者,等大家想办法来解决“光量子”的事情。可是,“光量子”每天都要戕害成百上千的病人,怎么等得了呢?
    从2月1日起,陈晓兰在朋友的陪伴下,在3天内接受4次“光量子治疗”,取得了有力的证据。她到上海医药管理局举报,没有立案;到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起诉,也没有立案。她走出那些机构的大门,心里弥漫着悲哀和凄苦,难道在这么大个上海就没有机构让病人免遭“光量子”的戕害?最后,她只好去北京,向国务院、卫生部、医药管理局、工商总局等部门反映情况。
    1999年4月15日,上海市卫生局会同医疗保险局、医药管理局终于作出了在全市医院禁止使用“光量子”的决定。在上海为害长达3年之久的“光量子”终于寿终正寝。据上海市医疗保险局的一位负责人讲,上海市有1000台“光量子”,以平均每台每天治疗10人次计,那么一天至少要用掉医保费用40万元!
    上海是幸运的,幸运的是出现了陈晓兰。几乎全国各地都把“光量子”列入医保项目,直到2005年卫生部下文取缔“光量子”。6年,它骗去全国百姓多少钱,有多少人被它害得家破人亡?
    没过多久,又一种假冒伪劣治疗仪进入医院使用。到新医院工作不久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,欲罢不能啊!
    2000年6月22日,陈晓兰经过长达19个月的艰难上访之后,总算迎来了一道曙光:上海市信访办、卫生局等7个厅局就她在举报过程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当面道歉,并奖励人民币两万元;同时决定将她调到闸北区彭浦地段医院理疗科当医生,由广中路地段医院补发她两年的工资,并补缴“四金”。
    一位官员对陈晓兰说,这是上海市信访办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道歉。
    “你们不用给我道歉,应该给那些被‘光量子’害死的人道歉,看看他们能不能爬起来原谅你们。”性情倔强的陈晓兰说道。官员尴尬了,可是官员就是官员,不论什么样的尴尬都走得出来。一位官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,陈医生,你可要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啊。
    陈晓兰的委屈涌上心头,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她怎么不珍惜机会,怎么不珍惜工作?不珍惜她那个医生职业,会顶着如磐的压力,艰难困苦地去举报“光量子”吗?她使多少病人免遭戕害,为社会和百姓减少了多少经济损失?仅上海市一天就是40万,那么10天是400万,一年就是1.46亿元!可是,有多少人这么想呢?连这位政府官员都不一定想到这一点。不过,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。她告诫自己:反腐,那是党组织的事;打假,是政府的职责,自己别再管了。
    “给你查一下血好吗?”2001年2月1日,陈晓兰身着白大褂坐在彭浦地段医院的理疗科里,对病人说。听说她又当医生了,老病人纷纷赶来就医。新医院的院长待她不错,给她配备了一位护士。
    “那么你明天早晨来抽血。抽血前要12小时空腹,对,对,连水都不要喝。”见病人点头同意后,她叮嘱道。病人满意地拿着化验单走了。
    “给你拍一张X光片好吗?”每当病人需要器械检查时,她就跟病人商量。当年学医时,老师教导她,看病是要花钱的,你不问病人,怎么能知道他在经济上能不能承受呢?病人惊异了,怎么还有这样的医生?在商场顾客是上帝,在医院病人却是仆人。病人在医院是没有话语权的,医生要他做10项化验,他不能做8项。尤其是在这“以疗养医”的年代,医院赚的就是检查化验拍片的钱,往往药还没配,病人几百元的血汗钱已经扔了出去。
    “你哪儿不舒服呢?我给你检查一下。”她和颜悦色地对一位病人说。西医诊病要视、触、叩、听,中医要望、闻、问、切。她采取中西医结合,对病人看得认真,触得仔细,听得专注,叩得用心。绝不会像有些医生那样,没问两句就开了一沓检验单,把该医生做的检查统统交给仪器去做。
    “吃梅干菜烧肉就可以降血脂。梅干菜要切得很短,肉要炖三个多小时。连续吃两周……”她对一位病人说。
    “陈医生,你还是给我开点儿药吧。”病人说。
    “你需要用药,我会给你开的;不需要,我就不能开。医生不能乱开药,病人也不能乱吃药。”她对用药很谨慎,能食疗的不开药,哪种药没有副作用呢?
    “你家里有什么药?”她对另一位病人说。在给病人开药之前,她总要问这么一句。如果她要病人服的药病人家里有,她就叮嘱病人每天服几次,每次服多少,什么时候服。
    “陈医生,我家有一大堆药,究竟是什么药,我也说不清了。”病人比划着说。
    “家远不远?那么,你回去取来让我看看好吗?”
    病人把药拿来了,她一一鉴定,这种是什么药,那种又是什么药,这种药过期了,千万不要再服了。
    “陈医生,我就这么些钱,你按钱给我看病好了。”一位中年人对她说。他可能被医生宰怕了,进了医院心里就没了底,见到医生就像遭遇打劫似的,先主动把自己包里的钱“洗”了出来。
    “该用的药要用,不该用的再便宜我也不会给你开。”陈晓兰感到脸像被人打了似的,心里十分难过。医生怎么会把病人搞成这个样子?她给病人看了病,开了药。
    “陈医生,谢谢您,谢谢!”不一会儿,那位病人又回来了,给她深深鞠一躬。他做梦也没想到没花几个钱就看了病。
    “别谢了,陈医生不光对你,对所有病人都这样。”旁边的老病人说。
    医生首先要把病人当亲人,他才能相信你,把他的心里话都说给你。否则,你不了解病人,怎么诊断?一天,老患者给陈晓兰领来一位年过古稀的病人,她得了一种怪病,儿女领着她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,看了好多名医,都说她没有病。可是,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有病,是心脏病,而且越来越重。儿女认为她是没事找事,折腾家人,也就不再理睬她。我明明有病,我痛苦啊,医生看不出来也就罢了,怎么儿女也不理解呢?老人孑然独坐街头,默默流泪。
    陈晓兰一边给其他病人看病,一边听她跟别人闲聊。她原来是自己过,后来儿子把她接过来。她不愿意住在儿子家,又不好意思说。儿子媳妇上班后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,连个唠嗑的人也没有。陈晓兰明白了,她是心理的问题。
    “您心里很难受是吗?”陈晓兰给她听听心脏,第一心音和第二心音改变不大,只是心跳略快。
    “是啊,我心口难受死了。”病人说。
    “哦,你心口难受是真的。你的心脏是有点儿问题。比方说,心脏是一扇门,你的门不是关不上,也不是卡紧了,而是没关好,或者说关轻了,没关严。不过,你的门没有坏,门框也没有坏,只要用一点儿药就好了。”陈晓兰和风细雨地对老人说。
    “专家都讲我没病。”老人悻然地说。
    “专家讲你没病,是说你的心脏没坏掉,它既没缺少一块,也没多出来一块。”
    “对,你说得对,我的心脏不会缺少一块的。”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    陈晓兰给她开了一盒逍遥丸。
    “陈医生,你开的药太好了,我的心脏好多了。”两天后,老人来了,感激不尽地说。
    “陈医生,我的病好了。”几天后,老人又来了,红光满面地说。
    在病人的眼里,陈晓兰这个医生很神奇,不管什么病她都能看好。陈晓兰说,我不是神奇,只不过注重跟病人沟通罢了。在沟通中,你就会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里。他认为自己有病,你否定他有病,他认为你没检查出来。这样,他心理压力更大了,新的病又出来了。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疗的,只要心理疏导一下,用点儿安慰剂就行了。
    第一个月,陈晓兰的门诊量只有380人次,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挣出来,她感到非常难为情。可是,情况很快发生转变,她的门诊量直线上升,没几个月就突破6000人次。
    8个月后,陈晓兰自己却有了心病。她发现医院新引进的鼻激光治疗仪是一种类似“光量子”的器械,病人治疗一次也收40元。骗人的医疗器械又出笼了,她心里矛盾重重,管还是不管?管的话,还会陷入矛盾漩涡,遭受打击和迫害。唉,别管了,自己已年近半百,学历不过大专在读,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,二者都不具竞争优势,下岗后能重返医疗岗位已属不易。可是,每当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的依赖相遇时,她就感到不安,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……
    不久,医院出台了新规定,要求医生多开诊疗费和检查费,限制药费,“鼻激光”在医院越来越火了。病人的有限的救命钱被这种伪劣器械吞噬掉了,疾病却没得到治疗。陈晓兰感到块垒在心,觉睡不稳,饭吃不下,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再去管伪劣器械。她写了一份举报材料,请上海的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带上市人代会,转交给常务副市长。
    鼻激光治疗仪被取缔了,输液的“光纤针”又冒了出来。鼻激光是骗钱的,“光纤针”却是图财害命的。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,欲罢不能,只好继续举报……
    2002年12月31日,院方突然通知陈晓兰:她已按“工人编制”退休了。
    “你们错了,我是干部编制,不是工人编制。”在办公室里,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对方。

    院方说,广中医院是集体所有制的,彭浦医院是全民所有制的,你在这里只能享受工人待遇。她就这样离开了医院,“退休”了。
    “我是工人编制,农民待遇。”她自嘲地说。“四金”被“强制封存”,她既领不到退休金,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。彭浦医院说,在她调动时,两个医院有协议,她在岗时,工资由彭浦医院发;退休后,回广中医院办理手续。有人愤愤说,他们哪里是给陈晓兰安排工作,而是布下了一个圈套。也有人说,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,她没有“安分守己”,得罪了掌有生死予夺大权的群体,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钻进那个圈套。
    “我不陪妈妈来,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?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,就应该回家等死吗?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?”她忍不住恸哭起来。
   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,雪虐风饕的冬日,医疗腐败不仅让她失去了工作,还夺去了她亲人的生命。父母离去后,留下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,让她去内疚,去痛苦。如果不去检举揭发医疗腐败,而是精心照料年迈的父母,他们是不会走那么早的。可是,他们不走又会怎么样呢?会心安理得地活着吗?
    “晓兰,晓兰!”呼唤声梦呓般地细微,像枚树叶被风吹送进窗棂。在妈妈去世9个月前,在家忙于整理举报“光量子”材料的陈晓兰闻声放下笔,趴在二楼的窗口向外一看,啊,是妈妈。妈妈怎么的了?腰弓成90度,苍白的脸艰难地仰着,一副痛苦的表情。
    “噔噔噔”她慌忙跑下楼。看来妈妈虚弱得已爬不上20来级台阶了,要不绝对不会在楼下喊她。她把妈妈背上楼,安放在床上。妈妈长长喘口气,绵软无力地告诉她,妈妈又去医院了,医生给妈妈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影。第一杯硫酸钡服下去后,医生说边缘模糊,看不清楚,又让妈妈吃了一杯,最后确诊了:幽门梗塞。
    “妈妈,开什么玩笑,那是不可能的。”她不相信地对妈妈说。怎么会可能呢,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,幽门梗塞是外科急诊病人,医生怎么会让妈妈回家呢?
   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,接着说,给她看病的医生说,让她下周一去做肝功,如果肝功正常的话,就可以给她开单做胃镜了。妈妈多么渴望做胃镜,渴望把自己的病查清楚。她胃不舒服已经半年了,一次次去医院看病,那些医生连检查都不肯做,给开点儿多酶片就把她打发了。可是,那药妈妈服后毫无效果,只好再去看医生。一次,妈妈问医生,能不能换一种药,比如吗丁啉?医生却冷冷地说那种药太贵了,不属于你们公费吃的。妈妈请求做胃镜,医生又冷冷地说没必要。妈妈是享受公费医疗的,似乎公费医疗的待遇就该如此。她多次要陪妈妈去看病,可是妈妈却让她先把“光量子”的事了结,那是关系千万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。妈妈过去是中学教师,她教过的学生在那所医院工作,可是她不找他们,她不愿意也不习惯于走后门,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。
    尽管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幽门梗阻,但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说谎的。她给在那所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,请同学帮忙了解一下妈妈的病情。很快那位同学就回话了:
    “没错,是幽门梗阻。”
    “是完全梗阻还是不完全梗阻?”她焦切地问。
    “上面没写。”同学说。
    “太过分!”陈晓兰火冒三丈地赶到医院,质问那位给妈妈看病的戴眼镜的医生:“这个病人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,你给她触诊没有?你听见振水音没有?那么,你现在告诉我:她的幽门已经梗阻,那么喝进去的那两杯500cc的硫酸钡怎么出来?你让她4天之后再来做你的肝功,查你的胃镜,你这不是糟践人吗?”
    “这样吧,你把她先弄过来。”那位医生说。
    “我还能相信你吗?就凭你对病人这种态度,还把人弄过来!”她更加愤怒了。
    她转身去找院长,要求医院组织内科、外科和胃镜室主任会诊。院长同意了。
    “晓兰,这是你妈妈么?你为什么不陪她来呢?”跟她稔熟的内科主任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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