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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天使在作战》(二)

2013-12-9 18:32| 发布者: 无墨| 查看: 5025| 评论: 0|原作者: 朱晓军

摘要: 爸爸对她说,在英语中,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。你要经常想想,凭你的医德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?做医生的,心里应该装着病人,哪能唯利是图?
《天使在作战》(二)
 
作者:朱晓军
 
         2.
 
    爸爸对她说,在英语中,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。你要经常想想,凭你的医德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?做医生的,心里应该装着病人,哪能唯利是图?
    可是,这几年医院一切向钱看了,“以物代药”盛行,医生开的治疗单像商场的提货单,可以在医院领到按摩仪、袜子、短裤;医院对医生采取奖金与病人的支出直接挂钩的管理政策,出现了“大处方”;医生越来越依赖于仪器,可是对仪器的性能却了解得越来越少;医生越来越缺乏诚实、认真细致和应有的责任感,让病人越来越感到没有安全感……
    1996年,医院调整诊室,把理疗科从二楼调到三楼。调整,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,或显或隐地泄露出调整者的倾向、态度和被调整者的价值和地位的变化,甚至牵涉利益的重新分配。陈晓兰跟院长提意见,理疗科的病人多数七老八十,还有些病人患有半身不遂,走路腿脚画圈,趔趔趄趄,上楼非常不方便,这么一调,他们很可能就不做理疗了。诊室的调整是根据创收决定的,就像街头书报摊,看上去五花八门的报刊一种挨一种地摆着,无章可循,其实赚钱多的、畅销的都放在抢眼的位置;赚钱少的、不大畅销的被冷落在边上。科室的调整表明理疗科边缘化了。过去,那是黄金科室,病人多,收入高。由于陈晓兰拒绝开大处方,病人虽然没有减少,可是收入却不如其他科室了。
    出乎陈晓兰意料的是,调整后理疗科的病人并没有减少,病人艰难地跟着她爬上来了,甚至本该看内科、外科等科的病,病人也要挂理疗科,还有的病人在其他科看完病,像走亲戚似的爬上来看看她。
    “陈医生,我家离这儿很远,倒三趟车才到你这儿……”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坐下来,气喘吁吁地对她说。
    “您这么大年纪了,为什么不在家附近的医院看呢?”她惊异地问。
    “我们那儿的医生看病很贵,我都不敢去医院哪。听说你陈医生这儿不宰病人,我就来了。”老人这话说得陈晓兰脸一阵阵发热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不宰病人就是好医生,病人对医生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啊。
    她给老人看完病,开了药,老人满意地走了。
    过一会儿,老人却哭着回来了:“陈医生,人家都说你不宰病人,可是你给我开的药咋这么贵呢?”
    “不贵啊,心痛定片2.40元100片,每片10毫克,那是很便宜的药啊。”陈晓兰望着老人,疑惑不解地说。突然,她发现老人手里拿的不是心痛定片,而是心痛定缓释胶囊。这种药17.60元6片,每片5毫克,100片就是281.6元,那是很贵的。
    她激愤地匆匆下楼,直径去药房。她让药剂员出来,把她开的处方念一遍。然后,她问药剂员,你能不能搞清片剂和缓释胶囊的区别?对方委屈地说,陈医生,你的处方量是其他医生的几倍,提成还不到他们的零头。这事儿,陈晓兰早就听说过,据说院里提成最高的医生每天只看16个病人,什么药最贵给病人开什么,每月提成几千元。陈晓兰却和他们相反,尽量给病人开便宜药,她每月的提成只有几元钱。有一个月,她拿了2.6元,同事都笑她。她比其他医生更需要钱,她是单亲母亲,要供养女儿。为多赚点儿钱,她下班后给裁缝店缝纽扣、锁扣眼,给厂家拆纱,跟别人去修空调。可是,她情愿挣那些辛苦钱,也不愿拿药品提成。病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有钱人,因为有病不得不将血汗钱拿出来治病。如果医生多拿几元的回扣,病人就得多付几十元钱的药费。当病人用那虔诚的、信赖的目光望着你,你怎么狠得下心去宰他呢?
    性情耿直的陈晓兰不买账地对药剂员说:“我是医生,你没资格改我的处方。今后,我给病人开什么药,你就要给病人拿什么药。”她平日从不跟护士或药剂员摆资格,这次却不这样了。
    药换了,钱退给了病人,她跟老人道了歉。老人走了。
    “陈医生,我老伴去世了,死于心梗。她每天都按时服用阿斯匹林,怎么会心梗呢?”陈晓兰回到诊室,一位多日不见的老病人悲戚满面、恍惚无神地坐在她的面前。
    不会吧,阿斯匹林是预防心梗的药啊,他会不会吃错药了?陈晓兰感到蹊跷,让病人把药拿给她看看。
    “她什么时候开的药?”第二天,老病人把药拿来了,陈晓兰看后惊诧地问道。那是过期药,早已失去疗效。
    “她死前在你们医院开的,24.80元一瓶。”老病人说。
    医院怎么能给病人开过期药,怎么能坑害病人?另外,这药在药店只卖6.20元,医院怎么加价这么高?6.20元,一位病人失去了性命。院长啊,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,如果这位病人是你的父母、妻儿、兄弟,你能让他服用这种过期失效的药吗?
 
    “陈晓兰掉进化粪池了。”消息像风似的传遍医院的角落。那是一个严冬的上午,天出奇地冷,陈晓兰给一位80多岁的老病人开完处方后,匆忙跑到另一幢楼去帮她付款。理疗科迁到3楼后,凡是年过古稀或腿脚不好的病人,陈晓兰都要帮他们去交医疗费。那天医院的下水道堵塞了,门诊的一楼粪水横溢,陈晓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污水里的砖头走了出去。回来时,她一掀门帘就跨了进来,“扑通”一声掉进了门口的窨井。反应机敏的她用双手撑住了井沿,下半身没在粪水里。粪水淋漓的她爬了上来,一头钻进消毒室,脱去衣服,用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洗身体。寒冬腊月,消毒室里没有空调,她冻得身抖牙颤。事后,院领导脸无愧色地对她说,医院赔偿你损失,你开个价吧,上不封顶。她气愤极了,这哪里是“开价”的事儿?你开的是医院哪!如果哪位年迈的病人,或者是孕妇掉下去,被夺了生命,你怎么赔?
    痛苦和失望像结石一般地折磨着陈晓兰,夜晚闭上眼睛,那位流着泪的老奶奶,那瓶失效的阿斯匹林,还有候诊室里那口敞开的窨井就浮现在眼前。当医院偏离救死扶伤,把行医当成牟取私利的工具时,医院还是医院吗?她想找领导谈谈,一想医院情况领导不比她更清楚吗?她想给虹口区有关部门写封信,一想还是不行,那样不仅自己与院长的关系会恶化,还会得罪许多同事。院长平素待她不错,信任她,器重她。当年她进医院时还是院长亲自拍的板,院长领着她去领的白大褂,把她安排在了人人争着去的理疗科……
    可是,作为医生她怎么可以面对医疗腐败保持沉默,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遭受戕害而不管?这不符合她陈晓兰做医生的原则啊。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,她将一封检举信交给虹口区纪委。他们说她反映的问题很严重,表示查处,结果却把信转给区卫生局的领导,区卫生局的领导又转给广中地段医院的院长。从此,院长和一些同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。
    倔强的陈晓兰又写了一封检举信,连同那瓶过期失效的阿斯匹林一起交给上海市卫生局的纠风办。她对纠风办主任说,医生吃的是蛋炒饭,病人喝的是稀粥。可是当今的一些医生却将匙子伸到病人的碗里捞米粒。他们不是因为贫穷而宰病人,而是私欲的膨胀。
    “你讲得太可怕了,我汗毛都竖起来了,不至于吧?”主任说。
    “那么请你到下面去看看。”陈晓兰说。
    结果,还是没有查处。她失望极了,痛苦极了。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,不想升官,不想发财,也不想轰轰烈烈。她本来性格内向,从不抛头露面。从小到大,如果家里来了父母的客人,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,直到客人走了才出来。客人一天不走,她就闷在里边一天不出来。她爱幽静,一杯香茗一本书。读累了,拉一会儿小提琴。她想洁身自好,不再操心医院里的事。不过,每次给病人开完药后,她都会叮嘱他们取完药后给她看看,以保证病人不服用过期失效的药,不被医院宰。她再也不把自己的病人介绍给其他医生,怕他们被自己的同事宰。
    可是,一年后,偏偏又冒出了“光量子”,她哪里沉默得下去!如果她保持沉默了,她还是那个对病人满腔热血的陈晓兰吗?她对得起那些培养她的老师吗?
   
    陈晓兰不断地讲紫外光不是激光,“光量子”是个骗局。院领导恼羞成怒地斥责:“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,谁就下岗!”
    陈晓兰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,“光量子”成了她一块心病。下班回家后,她跟父母讲了。学化学的母亲十分肯定地说,生理盐水充氧后会变成酸性溶液。说着,妈妈给她写出化学反应式。学土木工程的父亲说,氧微溶于水,把氧充入药液是不可能的。
    夜晚,她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不能入寐。给药液充氧?不对!氧气中不仅存有颗粒和有机微颗,还存有细菌,其中的一些细菌紫外线是无法杀除的,如枯草菌和芽孢,它们会污染血液。另外,那些无法溶解吸收的微粒会形成各种异物栓子随血流动,对器官和脏器形成威胁。用紫外光照射药液?也不对,紫外线能使葡萄糖分子的空间结构破坏,产生氧化反应。丹参、黄芪、鱼腥草、头孢拉定等药物本身就要求“避光保存”,怎么能光照呢?药品经过这一系列理化作用后,原有的药理活性会发生变化,除被激活或者灭活之外,还会有其他物质的生成。世界上没有医生会让病人把药品放进微波炉转一转,放在太阳下晒一晒,然后再服用。可是,光量子就是要把药液用紫外光照射,然后再注入病人血液的。
    药物是把双刃剑,既是生命的卫士,也是生命的杀手。据世界卫生组织调查,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不是死于疾病,而是死于药物中毒。医生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给病人用药?病人找你看病的,不是花钱来送命的!
    想到这,她不由打个寒噤,感到有点儿心惊胆战了。每天那么多病人接受“光量子”治疗,万一出现问题,那将危及多少病人的生命和健康?不行,必须把这事弄清楚。  
    周六值班,她买了两瓶盐水和丹参,从注射室借来一套“光量子”。她先将丹参注入盐水,然后给药液充氧,经“光量子”的紫外光照射后,输入一个代表人体的干净的密封药瓶里。下班时,试验做完了,凭肉眼没有发现什么变化。她把“光量子”还了回去,匆忙赶去上课了。那时,她正在读医科大专自考,每周六晚上都去上课。
    周一早晨上班,陈晓兰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瓶经过”光量子“处理过的药液,它不仅变得混浊了,而且里边还悬浮着絮状物。如果把这种药液输入人体,那将会成为栓塞,还会造成免疫系统机制紊乱,产生各种各样的免疫疾病。“光量子”不仅谋财,而且是害命!
    她想,这回院长该让“光量子”停下来了吧?结果,院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恼羞成怒地说,光量子是专家发现的,你算什么东西!
    “我不算什么东西。我是医生。医生要为生命和健康负责!”陈晓兰气愤地说。
    最可怕的就是法官失去了良心,医生丧失了医德。金钱可以是一笔财富,也可以成为万恶之源。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地位,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智力和是非观念。院长连“ZWG”是紫外光都拒绝承认,怎么会承认“光量子”对病人有害?退一万步说,就是对病人有伤害,她院长大人又有何责任?“光量子”是厂家生产的,又不是从她家厨房搬来的。出了问题,倒霉的是病人,医院顶多被罚点钱。
 
    中国对造假的行为太宽容了,宽容到了近乎纵容!赚一百万,罚三五千,这还能算是罚款吗?而且罚的不是责任人,而是单位。倘若医院故意使用假冒伪劣医疗器械,不仅要对院长本人进行罚款,而且视后果轻重追究其刑事责任,那么院长不仅要对陈晓兰感恩戴德,甚至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了。
    院长的态度像把钝刃戳在陈晓兰的心上。下班后,她把那瓶药水拿回了家。爸爸看后,拍案而起:“病人的血管不是下水道,把这种东西输进去后,让它怎么出来?”妈妈取出试纸,测试一下絮状物的PH值,果然呈弱酸性。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,具有同一种基因———疾恶如仇。
    “光量子”说明书说,这种“治疗理论”是上海医科大学陆应石教授发明的。一位医学教授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?
    “我已经给上医的一位同学打电话了,她说上医没有叫‘陆应石’的教授。”一天,妈妈对陈晓兰说。
    “妈妈,您的同学都年近古稀了,可能对本校的年轻人不熟悉。”她不相信地说。
    妈妈又打电话问一位同学的弟弟,他也说上医没有这么个人。这怎么可能呢!陈晓兰亲自跑到上海医科大学人事处去查询。工作人员把“陆应石”三个字输入电脑,结果出来了:上海医科大学根本就没有叫陆应石的教工。
    造假者可谓胆识非凡,居然发明了一个陆应石教授,而且还是上海医科大学的。可能他认为在上海就不会有像陈晓兰这样的医生。这到底是对上海医生尊严和责任心的蔑视,还是对上海医生现状的一种把握?
    治疗理论发明人是假的,那么“光量子”会是真的吗?如果是假的,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?仅广中地段医院,一年将有4万多人次接受“光量子”治疗;那么全上海呢,起码有百万人次;那么全国呢,将是数千万人次!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,在这个数字的背后,将是震惊人寰的灾难!
    陈晓兰再次跟院长汇报。院长还是置之不理。她跟同事们说,也没几人理睬,甚至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,似乎她在那儿说谎,在嫉妒别人拿回扣。可是,用药怎么能当儿戏?这将会带来多么大的灾难?
 
    28年前,天若泼墨,寥落疏星挣扎地眨动着眼睛。17岁的陈晓兰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诊归来,在路过一个村庄时,蓦然,不远之处飘来时断时续的凄厉哭声,阴森可怖,让她毛骨悚然。为什么会这么哭呢?是家里发生不幸,还是有人生病?她循声而去。
    在一间低矮的农舍,门开一道缝。昏暗的灯光似乎为逃避瘆人的哭声,从缝里挤了出来。她走进去,见狭窄的地上摆放一口新做的薄皮棺材,里面躺着一个小男孩。一位农妇趴在棺材边哭着。陈晓兰摸了摸那孩子的脉搏,没摸出来。她取出脱脂棉球,拽出棉丝放在孩子的鼻孔前。棉丝被吹动了,这孩子还没死!她急忙把他抱出来。怎么抢救呢?她有点不知所措了。突然,她想起药剂老师曾给休克病人注射过阿托品,她取出一支阿托品,用针管吸了小半支,注入小男孩的臀部。听孩子妈妈说,小孩是拉肚子死的。她冲些淡盐水,给他灌了下去,他肚子渐渐鼓了起来。她又给孩子针灸和按摩足底。四五个小时过去了,天放亮时,她已累得腰酸背疼,两手麻木。突然,一线尿液喷射在她的脸上,接着孩子排出粪便。孩子被救活了,她笑着抹去脸上的汗水和尿液。
   
    那年,她回上海探亲时,放下行囊就跑到上海市第四人民医院。“我在乡下救活一个小孩儿。”她把抢救小男孩的过程声情并茂地讲给表姨的同事。开始时大家听得津津有味,当听她说给孩子注射了小半针阿托品时,一位医生跳起来:“你怎么给他用阿托品?你们看这个赤脚医生,她给拉肚子的孩子用阿托品!”接着,那位医生把她从二楼拽到四楼,拖到表姨的跟前。表姨听说那件事后,瞪大了眼睛:“啊?昏了头了,你?”表姨让那位医生把陈晓兰拽到药房,交给药房主任开导。
    药剂科主任严肃地对她说,在20世纪50年代欧洲流行给孕妇用“反应停”。一年后,许多欧洲妇女生下了海豹胎———婴儿像海豹一样没有胳膊和腿。后来发现这是“反应停”引起的,这时欧洲已经出生了10000多个海豹胎,而且大部分存活,给这些残疾人和家庭带来了无尽的苦恼。
    3年后,陈晓兰回上海探亲时,听了一场专家的讲座,当听说阿托品可以治疗中毒性痢疾时,她差点跳起来。她跑到上海第四人民医院,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告诉了表姨。没料到,表姨却冷面地质问道:“你用的时候知道吗?你说你给孩子注射小半支阿托品,小半支是什么概念?用完后,你跟踪调查了吗,作记录了吗?他后来有没有不良反应,有没有并发症?你还想为自己平反昭雪?做梦去吧。作为医生,你怎么能够胡乱用药?”
    怎么能胡乱用药?“光量子”倘若出现后遗症,将危及多少病人和他的家庭?“光量子”在广中地段医院已成为主打疗法,不论大病、小病,医生都要病人接受“光量子”治疗;“光量子”成为一种医疗的高消费,治疗费加药费平均150元/人次。
    “光量子”这是一座金矿,它使得医院的收入直线上升,渐渐占到整个医院收益的65%~70%,医生的奖金如遇牛市,一个劲儿地往上蹿,连小护士的奖金都飙升为每月1200元了。这么好的东西,院长怎么会放弃,医生怎么会放弃?哪怕它是假的,可是用它赚来的钱却是地地道道的真金白银。这些钱能使医院富足,让院长、医生和护士的腰包变得鼓鼓的。病人有不良反应又怎么样?在市场经济下,做任何事都需要成本,“光量子”治疗的成本是病人付出的,医院只管弯腰捡钱就是了。出了事故怕什么?既不会有人丢官,也不会有人坐牢。(未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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