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 《梅花落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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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萧衍三人又聊了一通诗文后,他们便离去了。萧衍顺便将我跟苏小小的账也给结了。他临走时,朝我拱拱手说:“鲍仁弟,好自珍重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当时,我只是将他的话当作了一句客套,不放在心上。+ u0 [ ^8 E% x) ^8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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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望着还站在窗前的苏小小,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失落。此时淡金色的夕阳照进窗户,将她的身影折射得有些模糊了。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。今天刚刚见到她时,我一直想要摆脱她,拼力向她说明身份,而现在真实的身份揭晓了,我又觉得心头梗着一种得而复失的空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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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b: Q, S$ A/ O% M5 |, S" I. Z# X" j我拿起钓竿,踌躇了一下,声音低沉地跟苏小小道了别,正想离开“枯梅楼”,但是苏小小却将我喊住了。小小幽幽然转过身子,背对着夕阳说:“鲍公子,你不想再陪妾身一会儿吗?”; J% T5 v: i& o
/ x( R; Q, G% j8 N$ n/ O望着她略显朦胧的倩影,我愣了一下,心想自己孑然一身在江湖上飘零,倘若有个红尘知己相伴上一时半会,心理上总归要好受些。况且她又是阮郁的旧人,我也有义务照料她。只是眼下她已明了了我的真实身份,于情理上未免有些尴尬。思考再三,我终于决定还是再陪她一会儿。7 w1 e1 h3 L; e
0 \' A( y- G, P& [* q7 h/ i我便问她说要上哪儿去?小小说,她的住处,就在离前面北里湖边不远处的“镜阁”,——也就是她以前跟阮郁销魂的地方。于是我们俩上了她的油壁车,款款向“镜阁”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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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r4 O3 c8 h3 S——“等等,”此时听的入神的司马才仲说道:“兄台说的‘镜阁’,我怎么没有见过,也没有听说过?”. p. z! l1 R# a8 o0 H V# X
: _% ?( {( g9 o9 E# R! U% T冯小青笑着说:“西湖边上的这些不着意的楼阁遗迹何止一处?它们经历数百年风风雨雨之后,哪里还能找得到废墟呢?!就比如我现在落身的这座佛舍,百多年后只怕也见不到残痕了。”说着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声。2 G' c) H) f& g. G8 w; w
: O7 ~* z# e7 h6 u2 L( ^鲍仁赞同地点点头,继续着他的故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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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那座“镜阁”原是苏小小自己设计建盖的,是松竹结构。四周为蓊郁苍翠的青松和绿竹所掩映。油壁车到了阁楼前,我先跳下车子,然后和她的丫鬟红袖一起,扶着小小下了车,只见楼阁前题着一幅对子:天高闭阁藏新月,心淡开窗放野云。我正吟哦品味着,忽然楼里迎出一个画着淡妆、眉目清润的老太太来。那老太太约莫五十出头,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,这是个世故精明的妇人。她见了我,先是吃了一惊,然后就惊喜地问小小道:“小小啊,天可怜见,真是阮公子回来了?!我跟你说过的,阮公子这样的大户人家子弟,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爽约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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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正要解释,苏小小说了:“贾姨,他不是阮公子。阮公子已经于一年多前过世了。他是我在湖畔新交的一位文友,姓鲍,以后你叫他鲍公子就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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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转向我介绍说:“她是我的二姨。”其它的就不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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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e' ~, [9 u* a0 D) o3 k贾姨听说我不是阮郁,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下,见我不修边幅,手里拿着钓竿,模样寒碜,态度一下便冷淡了,眼神也失去了光彩。看起来,出身雍容华贵的阮郁,在她的心目中是很有地位的。我想,虽然我长相酷似阮郁,但是在气质上和他相比,根本不可同日而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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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下里,不免暗暗涌上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卑微感。那时候,像我们这样寒家出身的,四处都会碰到冷冷的眼钉子,让人抬不起头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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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p8 Z1 R6 O( \, b) g小小把我带到“镜阁”上她的闺房里。她的闺房窗明几净,四处挂着名家书画,可以看出她的交游品位。房子中间的案桌上摆着一张黑色古琴,油光泛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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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小让我坐下,然后吩咐丫鬟红袖看茶。她随手拨弄了一下黑琴,叮叮咚咚的,余音袅袅。她问我会不会音律?我说我在山阴鬼谷子门下时,跟他老人家学过一点,略通一二。小小说:“下午在‘枯梅楼’,我吟着‘妾本钱塘江上住’一词时,看到你按律击节,居然合拍,因此就留心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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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听了她这话,心头一热,明显地受到了鼓舞。然后为了卖弄,我从身上掏出一管光鲜的紫色竹笛,用袖子擦了擦:这笛子是我离开山阴时,鬼谷子赠送给我的。2 e$ d- \' P/ `9 s/ d$ \/ U
% }/ }0 |+ _: t- H" q4 L小小见竹笛样子光滑清奇,便接过去把玩了一番,说:“这管笛子是用会稽山上的紫竹制成的‘断肠笛’。那种紫竹,东汉时蔡邕曾于‘柯亭’见过,因为他发现当地人以它做为房梁,因此便称它为‘柯亭竹’。后来蔡邕以之制笛,笛声如老泉流淌,风声呜咽,如泣如诉,故曰‘断肠’。”说着,一边轻轻地抚弄着笛子,似乎是爱不释手。 x M5 e% J6 j9 L/ C
* p- Y! l" y% ~6 e4 o" I) X我听了她的解说,呆了半晌,没想到她对乐器竟是如此精通,难怪要声名远播了!这把笛子,果然便是鬼谷子自制的“断肠笛”。而且他也跟我提到过蔡邕制笛的故事。——鬼谷子似乎是无所不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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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见小小拿着笛子有点凝神了,便笑着说:“姑娘要是喜欢,小生愿为你故吹一曲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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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小叹口气,说:“公子美意,妾身心领了。看到笛子,我就想起了阮郁。自从阮郎离开之后,妾身再也没有吹奏过笛子,今日与你相逢,也算有缘,就让妾身为你吹上一曲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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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a; c6 k0 k' ^ ]; N# t9 }说着,她将笛子在香唇前轻轻比划了一下,纤纤玉指轻抚笛孔,便轻轻鼓吹奏起来。让我感到意外的是,她吹奏的曲子,居然是我的不得志的祖父鲍照鲍参军的《梅花落》,我曾经听鬼谷子吹奏过这首曲子。小小吹出来的韵味,竟是十分的到位,如寒雪轻飘,人在凝霜中沉重踏行,世事沧桑,尽在乐声之中。+ O: h8 Y# B! |% d# a
6 X/ n8 h/ ?* J' q7 S! R9 S+ G她吹着吹着,竟然满脸是泪了。我也听的耸然动容,尽管我明白,我的泪水并不是为我而流的,更不是为了我的祖上鲍参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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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a1 o3 V1 n9 p! Y我知道她是在为阮郁的去世而哭,伤神动怀。我于是黯然无语了。我从她的凄婉的笛声中可以听出,她对阮郁是多么的一往情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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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小吹完一曲,余韵袅袅。她将笛子递还与我,说:“鲍公子,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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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j/ e8 w' g, X7 l( u5 S( ]1 u1 |6 C我凝目看着她,我的心里砰砰跳了起来:我想,她会不会要移花接木,让我充当以前阮郁的那种角色呢?这个角色无疑具有很大的挑战性。不过她的话出口后,我就发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:“你整天老是在这钱塘江和西湖边上钓鱼,也不是长久的生存之计。我看你你诗文俱佳,天资聪颖,是个难得的人材,为何不想去求取功名?男子汉总该立身谋世的。——当然,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去追名逐利,而是去做个达则兼善天下的有用之才。”# [4 h* z3 L/ b! B$ f
8 C5 P) x+ I i! j4 g# W3 h她这话,无疑如针尖般触到了了我敏感的痛处。我说,我做梦都在想着出人头地,光宗耀祖,可惜的是我贫寒的出身,还有我的行囊,就像被那涛天的钱塘江水漂洗过一样,又空又白,连上京都建康的盘缠都没有,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功名?!: C5 V7 P) | C- O& A" ^' J, E
2 T4 L3 h" y0 M2 w( r' _小小说:“出身那是先天的事,是命中注定的,你无法改变。不过功名却是后天的努力。妾身知道你很有才气,不能长居人下,只是时运未济,因此就如此坦率地将话跟你挑明了。要是鲍公子不嫌弃的话,你就先在妾身这‘镜阁’住下,待到明年开春的时候,等妾身赚够了缠头,——只要你不嫌弃前的来路,我便资助你上京城建康去,成就你的功名。你意下如何?”' g3 X; K& u5 k u0 r. [
5 s+ b Z v+ P O8 B我听了她的话,心中更是一阵难受,忍不住黯然垂泪。想我一个大男人,满腹经纶,居然沦落到要一个烟花弱女子挣“缠头”给我出盘缠争功名的地步,情何以堪?!这不只是面子的问题。而且我心里很清楚,小小说的她“赚钱”的途径是什么!那是在出卖自己的青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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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我不能直接地拒绝她的建言,这样肯定会很伤她的自尊心的。谁活着都需要面子,名伎也不例外,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名伎,在世人眼中的地位,绝对是不能跟时下你们江南的一带的妓女相比的,——你们看如今南京秦淮河畔,卖笑的直可以跟士绅平起平坐了。况且,说心里话,我也实在很难抵挡得住功名的诱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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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我就含泪答应了小小的建言,我的泪水,一方面是对她的感激,一方面也是出于内心的激愤:为了知己,我将义无反顾地付出,即便成了齑粉,也不能辜负小小的期待。" O& `5 h7 v' T( ~+ }1 s! 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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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,我在“镜阁”住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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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^1 k! t/ }! z7 j. L5 g那个油头粉面的贾姨看我寒酸,就对我不理不睬的,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、拖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似的。但凡遇到小小外应召出去应酬客人的时候,她连饭也懒得管我吃,我只好抽空跑到湖边去钓鱼,有时手气好的话,还可以换上一碗热烫的面条吃。只是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小小提起,惹不起,我躲得起。, U6 x1 g# @- ~, Z; V
Y$ A9 c! ~; k$ P) u' L晚上的时候,我就呆在楼上小小的房间里,在青灯下温习经史,博览群书。——常常会想方设法从外面借些书回来。她看我这么勤奋,心下里喜欢。有时她也和我一起吟诗弹琴吹笛子解闷,直到夜深,我们方才分头睡下,我的卧室是在楼下的西厢房里。: P* j: S9 ^! 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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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于《玉女心经》上写的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房中事,我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。我一想到女人的那方面,便觉得自己是在犯罪,更不用说跟小小来那个了。鬼谷子叮嘱说这书说不定可以做敲门砖,我想,他的意思总不会是让我拿它来敲“镜阁”的门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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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小小经常在外面夙夜未归,我隐隐约约地明白她可能是在从事某种她自己不太情愿的交易。我即便在这方面再怎么迟钝,也会猜到一、二的。人家都说眼不见为净。虽然我早已有几分明白小小她是吃这碗饭的,我也从来没有对小小提过这方面的要求,我在心底里尊重她,觉得她虽然是在卖笑,跟男人们上床,但我从来没跟她计较过什么道德伦理上的事。因为在我眼中,她的卖身就跟我钓鱼谋生一样,都是为了艰难地活着。更何况,她眼下这么做,还有为我筹集盘缠的侠义心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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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这种超脱,倒不只是因为自己是寄人蓠下,不好多嘴,而是出于常年以来对我母亲在烟花场上卖笑、卖身的容忍,反思,和默认。我自小就是在这种半公开的恶劣生存环境里长大的。在这一点上,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谅解,曾让我在很小时候就透悟了人世之艰难,也让我明白了活着的残酷。因此我对从事这一职业的女人,基本上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,没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放在心上,——就像那些道学所痛不欲生地诋毁、谩骂的一样。我想,倘若把那些道学家置于妓女们的生存位置上,说不定他们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。2 ]- ~* O( S,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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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,在那个肉欲横流的年代,人们看待这种事相对来说还是持着比较开放的态度的,尽管妓女的地位不高,处于社会的底层,但是有钱、有权的人就像穿衣吃饭一样,需要她们来维持欲望的平衡。象前宋废帝刘子业的姐姐山阴公主,身边就有三十多个面首,要说到做婊子,她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婊子!因为她纯粹是出于肉欲,而不是生存的难度,来放纵自己,那是对人的最起码的尊严的作践。 \! ~; J% \- Q3 }
/ S3 t4 j3 a: @7 @$ Z因此,倚门卖笑在我的心目中,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。假如否认这一点,就等同于摧毁了我娘的生存脸面。: B; a2 R& U; w6 P/ _# f4 r
, u9 e2 ?- e8 @不过,有的时候小小也会将客人们带回“镜阁”,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或者是客人们不胜酒力,不能独自回家的状态下。每当小小带了客人上楼时,我就不得不躲避在东厢里,故意装作已经熟睡了。有时候楼上传来的声嘶力竭的纵乐影响,如钱塘江潮般让人窒息。——这才是真正让我最受不了的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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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,我就只能悄然离开“镜阁”,到附近去跟笛子作伴了。我像躲避瘟疫一样缩在竹林的暗处,或者蹲在老松树下,心烦意乱地吹奏着我祖父鲍明远的《梅花落》。凄厉的笛声多少减轻了压抑在我心头的颤栗,也使我的心理获得了短暂的平衡。最长的时候,我可以通宵达旦的吹彻下去。笛声在清寂的夜空中凄绝地流荡着,如幽灵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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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x% Y0 [- _1 Y当然,我的笛声有时免不了会影响了小小的生意,不过她倒不去计较这些琐事。她对我的谅解就像我对她的理解一样默契,心心相印。但是,那些花了大钱的客户们却不乐意了。有一次大半夜,我实在受不了一个性欲绵绵不绝的老牌嫖客的狂欢声浪,就坐到松下的月色中,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笛子,呜呜咽咽的。这时,楼上苏小小房间的窗户突然开了,一个半老的肥大脑袋探了出来,对我大声吆喝说:“龟老大,我求求你别再折腾了!我一听到你那鬼叫一样的竹管声,差不多就来不了劲了。这里是一吊钱,你拿着到远处耍去吧,越远越好,别在这里搅乎老子的好事了!”- S9 b! _0 b2 s" D% r
1 ^5 D# I: u2 J# g1 T" _, V/ f6 T1 r说着,“当”地就扔下一吊钱来,然后窗户“啪”地一下又怒气冲冲地关上了。2 }( |2 n: L" G2 |! g8 P$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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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,我就成了一个很知趣的人。我在月下捡起铜钱,塞在衣囊中,然后来到湖边,将笛声继续朝远远的湖面上送去:我可以受不了嫖客们畜类般的欲望,但是却不排斥银钱的作用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