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长篇小说】江南雨．江南血 ５８

秦无衣

龙舟图

　芒种 58


　这时，河道前面忽然驶来了一艘大画舫，笙歌大作。船上挂着十几盏亮晃晃的明角灯，映照着河水。一片昏黄。艄公正要将船摇到一边去，郑森说：“船家，我们尚未尽兴呢。你只管把船往前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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艄公笑着说：“原来公子不知，前面来的可是名动江南的‘四公子’画船，但凡在秦淮河上吃我们这碗饭的，都认得他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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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横着醉眼说：“老丈这话说的没有道理。你别管他什么‘四公子’，即便是福王来了，他也不能横冲直撞的。它走它的，我们走我们的，没有干系。老丈你只管把船摇过去，我倒要见识一下这‘四公子’是什么厉害角色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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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笑着说：“大哥这话其实畅快。”

艄公只好将船摇向前去。在离那艘大画舫还有两丈之处，画舫上头的一个舟子就高声吆喝起来，要艄公赶紧把船撑开。艄公紧张地看着郑森和周修流。郑森说：“老丈，你干脆把船横过来算了。咱们看看到底谁让谁。我爹以前在海上遇到敌手时，就是这么干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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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这时也是醉意朦胧了，大笑着说：“正是这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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艄公正犹豫着，郑森就夺过他手里的桨，将篷船荡着横了过来。那艘画舫一时收不住，只听的“砰”地一声响，那艘画舫撞上了篷船。篷船歪斜了一下，被激荡开半丈远，然后在水面打着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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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跟周修流对看了一下，相视一笑，忽地都跳上了那艘画舫的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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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舫宽阔的船头上，摆着一席酒菜，三个年纪二、三十岁的神清俊朗的士子，正和两个风姿绰约的女子，一边谈笑，一边觥筹交错。他们突然看到两个身着生员巾服的年轻人跃在船头时，都吃了一惊。船头的那个舟子过来要推他们，郑森轻轻一摆手，舟子一跤就跌倒在船板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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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，酒席上首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，打量了一下两人，笑着拱拱手说：“在下余姚黄宗羲。今夜天清月淡，我们几个复社的朋友正借着风光，畅谈国是。不知两位为何突如其来发难？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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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和周修流都听说过黄宗羲的名字，也就朝他行了个礼。周修流看了一下座中人，隐约发现座中相靠在一起的俩对青年男女似曾相识。他想了一下，终于记起来了，原来他们就是前些天他在“望春楼”上喝酒时，见到过的“复社四公子”中的冒辟疆、董小宛伉俪，还有侯朝宗和李香君。他对他们的印象不是很好，就不去理会他们，只对黄宗羲说：“在下闽中周修流。久仰太冲兄大名。列位今晚真是好兴致呀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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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笑着说：“原来是周公子。公子见笑了，国难当头，哪来什么好兴致？！节公他老人家年老致仕后，一向可好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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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说：“多谢挂念，他还算好。”

黄宗羲说：“这些年，我一直师从你们家的姻亲阿翁刘念台先生，在山阴的蕺山学习，受益匪浅。我跟你的姐夫刘畏行先生，也颇为投契。前些天我跟随念公到了杭城，要浙江巡抚黄鸣骏出师北伐，刚好贵乡的黄道周大人也赶到了。我还见到了回山阴老家探亲的你姐夫畏行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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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早就听说他的那位学问名满天下的亲家翁虽然学问冠绝天下，满腹经纶，但是却性格耿介，行事却往往离经叛道，出人意料，因此对黄宗羲的话也不奇怪。黄宗羲于是就把刘宗周，黄道周等人在杭州做的一番快事说了一下，大家全都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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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笑着说：“念台公知行一体，实在令人敬佩啊！念公、石公虽然年纪已大，可是锋芒却越来越利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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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指着郑森介绍说：“这位是闽南的郑森郑公子，是钱牧斋的门生，也是我今天刚刚结义的兄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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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朝郑森行了个礼说：“久闻郑家大名，我听牧公提起过你。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材啊。”

郑森还了一礼，笑着说：“诸位今晚兴头不小，座中尽是风流，看来这秦淮河风光要为之失色了。”

这时，一旁座中的冒辟疆放下酒杯，站了起来，笑着说道：“大家彼此彼此。看两位两位公子的样子，不也是恨不移封向酒泉吗？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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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知道他在说自己和周修流也喝的多了，于是就笑着扬了扬手，也不在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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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忙笑着跟郑森两人介绍说：“这位是如皋的冒襄冒辟疆兄。”又指着侯朝宗介绍说：“这位是河南来的侯方域侯朝宗公子，两位想必都不陌生的。”

周修流和郑森跟他们两人都见过了。黄宗羲又介绍了那李香君，还有董小宛，两人朝着他们盈盈一笑，郑森朝她们施了礼，周修流却低着眼，把头掉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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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笑着说：“我早就听说江南复社的‘四公子’的大名了，今日有幸得见冒兄和侯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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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修流问说：“今天为何不见陈定生兄之面？”他本来还想说出陈定生父亲陈于庭为他父母做冰的佳话，后来又觉得难以启齿，想想也就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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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叹口气说：“陈定生因家中有些烦人的事，前天回老家宜兴去了。据说是他家的公子陈维崧，不愿意订亲，他想回去看看。我们的另外一位好友方密之，自从崇祯十三年进士中式之后，就一直在京师中任翰林院检讨。两个月前闯贼攻陷京师后，他不知去向，生死未卜，我们都挂念着他呢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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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说：“方先生博涉多通，精于《易》学，自天文、舆地、礼乐、律数、声音、文字、书画、医药等，都有独到见解。小生对他神仰已久，这次到南京来，正想请教，只可惜缘悭一面，十分抱憾！”

侯朝宗笑着说：“在下久闻闽南郑家素以武功闻名于世，却不知公子也是一身才学。我也曾经听牧斋先生提起过你，牧公他对公子的才艺十分赞赏。牧公的眼力一定是不错的。不知郑公子这次到南京来，所为何事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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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说：“我是来选考国子监生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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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朝宗笑着说：“以郑公子的才学，入监定然不在话下。我们方才正在纵谈国是，不知郑公子对时下政局有何想法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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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笑着说：“郑公子和周公子如不嫌俗，就请一起入座畅叙如何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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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和周修流推辞了一下，就落座了。那酒席已是纷纶狼藉，黄宗羲于是让舟子把船靠到河边，让下人上岸去重新拾掇上来一桌酒席。

郑森把盏说：“大家今日有幸相逢，都是朋友了，我也无妨跟大家说几句老实话。我小时候是随我娘舅，在日本的九州岛的平户市的千里浜度过的。我母亲自幼就教我熟诵《论语》，教我忠孝仁义之道。我七岁时回到泉州府南安后，家母就为我开了馆，后来游泮至今。今日我和我的义弟修流刚刚义结金兰，心里高兴，多喝了几杯，因此触了大家的兴头。”他笑着对董小宛和李香君说：“还望两位姑娘不要见怪！”

董小宛笑着说：“郑公子再不必提起这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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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香君笑着说：“在这秦淮河边上，孟浪的公子我们见得多了，何况两位公子是真风流人物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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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笑着对李香君说：“我到南京后，听说秦淮河边有个‘香扇坠’李姑娘，今日一见，果然通情达理，名不虚传。”

冒辟疆和侯朝宗都笑着拱手。郑森和周修流各自满饮了一杯。周修流这时对他两位的印象也好了些。郑森继续说道：“今日南都迎接福王来到，大家喜气洋洋，以为中兴在望。不过我以为，天地之间，凡事当以变为主。天下可变，君也可以变。”

黄宗羲听了这话，微笑着点了点头，不觉喝了一杯：“本来东林党和复社都不看好福王的，不过既然他已经来了，但愿朝野上下能就此同心，戮力向北复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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冒辟疆和侯朝宗相顾看了一眼，也都点了点头。冒辟疆笑着说：“既然天、地、君，都可以变，那么人也可以变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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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说：“人可以变，但是人心决不能变。因为人心倘若变了，那么纲维必将翻覆。因此人心是支撑变数的根本。当今遭逢天下大变，得人心者，必得天下，而失人心者，必将失天下。我说句不好听的话，自崇祯以来，国家之所以败落，一是前朝积弊，积重难返，二是闯贼作乱，三是满洲人趁火打劫，第四呢……”他端起酒杯，环顾了一下众人：“不客气地说，就是党争了。这话我想我不必说的太明白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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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和冒辟疆、侯朝宗都默然无语。周修流听的畅快，端起酒杯，顾自一饮而尽，然后对郑森说：“大哥，欧阳永叔说了，‘自古为朋之多且大，莫如周。然周用此以兴者，善人虽多而不厌也。’你话外之词固然有理，不过也是有些偏颇的。须知人各有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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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森看着他说：“却不知我的话有何偏颇之处？既然大家要我陈述意见，我只不过是指摘了些时弊而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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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羲笑着擎起酒杯，说：“好了，此时清风徐来，请大家共进一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