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长篇小说】江南雨．江南血 ２１

无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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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思任来到小筑后边的一株老梅树下，掏挖开一层泥土，翻出一块小青石，从下面摸出一把铜钥匙，然后过去将深闭的院门给打开了。院里原先有一个老奴许伯守着的，去年底老奴过世了，小筑也就更荒凉了。 : p$ y. u: ~0 t& y0 R# E % M3 \9 {4 J, v8 Y! p( z) C5 n) G进了院子是一座两层的楼房，楼下是客厅和厢房，楼上则是玲珑清虚的台阁。虽然不大，但很精致幽雅。当初刘思任跟梅云商量要建一座小筑时，他原想把房子建在孤山上，但是梅云却属意选在苏小小墓边上。她说这样的话，她跟苏小小就可以同病相怜，互不寂寞了。刘思任想到她的身世，默然无语，就依从了她。 7 F( [8 s/ q1 s7 D. f 刘思任推开客厅的门，只觉得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。半年时间没来，房子里居然依旧帘幕低垂，素洁清幽，一尘不染。客厅正中的榆木几案上方，悬挂着一幅仕女画，画中人物楚楚动人。他将香烛和酒摆在几案上，先点上了香烛。 8 }/ x4 K6 {  T, F/ x 在袅袅青烟中，他倒了两杯酒，轻声说道：“梅云，离你过世已经两年多了，自你走了之后，我每次上杭州来，就是想跟你说上几句话，但愿你泉下有知，明白我的一番苦心。你知道，人生飘忽，知己难得。自你去后，思任心已灰了一半。梅云，清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，梅雨时节就要到来，不知这半年来你在泉下清冷否？思任今天备了一壶‘女儿红’，一壶‘状元红’，与你同酌共饮，你喝了暖暖身子。” + h6 }/ e$ @9 q1 t& w0 ~ 说着，他端起一杯酒，洒在地上，随后自己也满饮了一杯。他拉过一把椅子，端坐在几案前，一边喝酒，一边凝视着几案上方的那张仕女画。那张画是梅云生前的手笔，当时她在绘画的时候，刘思任在一边欣赏着，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画中人就是梅云她自己，但是梅云却笑着坚称，画中人是已经故去二十年的前朝薄命才女冯小青。 8 C4 t4 G/ o$ t( `( v. O; p% n + J/ e. Y6 j. D/ w! S) c冯小青的故事刘思任也是熟知的，她万历二十三年生于南直隶的扬州府。十岁时候，遇到一个老尼授她《心经》，她过目成诵。长大后喜好读书，善解音律，精于棋艺。后来嫁给杭州富商冯千秋为妾，遭到正室夫人的妒虐，被囚禁在孤山的佛舍中，每日只和一个尼姑相伴。小青无事时，就临池自照，和自己的身影，絮絮对语。她的诗里有“瘦影自临春水照，卿须怜我我怜卿”之句，凄婉哀绝。她十八岁时抑郁成疾，日饮梨汁少许，奄奄待尽。于是就请了一位画师为自己画像，画好之后将画像用梨酒供在榻前，对画连呼：“小青！小青！”竟至一恸而绝。死后葬于“水月居”对面的孤山上。 - x3 d2 ?$ A/ N$ Z. [- v & Y/ I0 M+ v& L9 z) u后来梅云终于告诉他，她画冯小青，的确是临摹自己的形象的。当初刘思任还打趣说：“你把冯小青自比，那么我不成了那个富商冯千秋了。可是，我家娘子周莘，还不至于是那个惨绝人寰的毒妇吧？！”梅云听了，一声长叹，脸色黯然。刘思任因此心里就有了些须不详之感。 0 U# d1 m9 [. G0 x. O" o% L4 ?* [此时刘思任望着画中人，低声吟咏着他自己为画像书写的小青的诗： : S# B) t* v& [- t% q& Q% i0 R“百结回肠写泪痕，重来惟有旧朱门。 夕阳一片桃花影，知是亭亭倩女魂。” + ~3 f# n1 N$ g/ _8 A不知不觉间，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了。他的思绪，恍惚又飘回到了让人回肠荡气的六年多前的那个梅雨季节。 - r, e" c) d6 j) a 1 n9 L8 T& k" c% z) V崇祯十年的暮春，那年雨季来的异常，一个多月间不见阳光。他从闽中贩了茶叶来到杭州后，就滞留在这里了。 , R3 {: j9 L" d; g" y! c$ s那时他住在葵巷口的一家客栈里，每天与几位朋友轮流做东，在酒乐中消磨时光。有一天，大家尽兴之后，分头散了。时近黄昏，阴雨绵绵，刘思任只身一人仓促来到了一处短歌轻笛的楼院的廊檐下避雨。他那时不知道，那里是退隐的名妓，著名的女才子王修微的住处“草衣观”，在杭州城里，甚至江南一带的文士圈子中，几乎无人不知。 / ~* k' p# h( `8 E6 r9 s. ]6 W, a$ B 正在他彷徨之间，王修微把他引入了楼院中，随后他在那里邂逅了年方十六岁，寄居在此的红尘女子梅云。他为梅云的才艺所倾倒，于是就在“草衣观”盘桓了几天。不过那时他在风月场中，并不十分的在意。只是淡淡而过。 刘思任真正跟梅云心心相印，是在两年之后。那时他在杭州的“明泉茶庄”分号生意兴隆，将另外几家茶庄都给合并了。生意做的大了，他也有了兴致，又去了“草衣观”找梅云。这一次与已然成熟可人的梅云相会，就像是如鱼得水一般。于是就在这一年，他将梅云赎了身，在葵巷口僻静处置办了一处房子，又买了一个乖巧的丫鬟眠风，一个厚实的老苍头许伯伺候着。他许诺梅云，住在那里只是权宜之计，将来总有一天他会明媒正娶，把她带回山阴老家的。 # r7 v* _, a4 D0 r7 E4 d3 U 自此刘思任在行商之余，每隔上一、两个月，便会来一趟杭州，跟梅云缠绵上几天，与她品茶敲枰读书，竹肉鼓吹，琴瑟丝弦，诗词相和。只是他再也没有跟梅云提起要带她回家的事。在对待婚姻之事上，他还算是理智和冷静的，他知道他贸然将像梅云这种身份的女人带回家去，将可能产生的后果，那样时间一久，对周莘和梅云都将是痛苦的事。如此过了有一年多，刘思任自觉和梅云犹如神仙眷侣一般。他在周莘那里所没有得到的床第之欢的缺憾，在梅云这边以不同的方式都得到了补偿。 % A3 C4 V, G7 f3 `  f$ G; o  `' ?但是梅云却处于凄苦无处诉说的境地。她爱刘思任，也知道他也爱着她，正因为如此，她更希望能够和他长相厮守，而不是永远在这种不尴不尬的窘境中摇摆不定，忐忑不安。那一年她终于向刘思任提出了这个问题。于是刘思任就有了为她建筑“水月居”的念头。他听从了梅云的建议，“水月居”在苏小小墓边上平地而起。 ) B' Z# Z, I" p+ w2 g/ Z+ B这处精美的小筑，疏影横斜，暗香浮动，多少填补了梅云孤寂的心。 ) q  q8 A* F2 y% O$ N' A4 b- R刘思任还学那北宋林和靖“梅妻鹤子”的清雅，一次到关外贩货时，从那边带回了一对大白鹤，养在小筑中。梅云十分珍爱。自此，“水月居”俨然成了孤山下的一道景观。 - g  i6 q" o# i# T0 j5 ]当然，这些事杭州“明泉茶庄”里的人，以及刘思任的一些朋友们都心照不宣，尽量隐瞒着身在山阴的周莘。因此周莘一直不知道他和梅云的这段风流情事，刘思任也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。周莘每日只是课诵佛经，除了女儿断桥和丈夫，她于身外之事，颇为清淡。 1 k& c2 \$ u/ f& p; v刘思任有时也内疚过，但是每次一到了杭州，他心中的情愫，又被梅云的热情给点燃了。 + f+ `; n& _% I* r7 v% F4 t* w8 [ 两年多前，梅云突然过世了。刘思任那时还在北京。他得知梅云的死讯，已经是在半个月之后了。他赶到杭州的时候，见到的只是梅云的香冢。据丫环眠风说，梅云是患了风寒，终日不住地咳血，又加上她天生贫血，因此不几天就香魂西去，只留下“水月居”边上残柳枯荷雨声，淡月枯梅疏影。 % G8 [+ }2 t! n: _  x& Q: u梅云去世后，就葬在孤山上冯小青墓的旁边，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了。丫鬟眠风随后嫁了一个余杭县的商人，“水月居”就留老奴许伯看守着。那一段时间，刘思任悲痛欲绝，每天都在梅云的香冢前喝得烂醉如泥。从此他的心情变得越发清淡，更加玩世不恭，只用白眼看那世态。 " u) v3 ]% k7 y& w/ d$ w! H2 w如今两年多过去，人去楼空，只有堤上杨柳依旧，年年生翠，催人心肝。 9 I5 c8 h; F3 Q/ ^( q+ E4 |" P 此时暮色已经深沉，外面飘起了细雨。刘思任对着烛光，又端起一杯酒，对着画像说道：“梅云，如你泉下有知，就请显灵与我，也不负你我恩爱一场。”说着，将酒洒在了地上。 ( f6 J$ X: d5 z 刘思任的话声方落，一阵轻风突然自院子里吹拂进来。刘思任站起身来，他身上的衣襟被吹得飘扬起来。而几案上的两根大白烛，倏忽而灭，客厅里顿时一片昏暗。 ( i. B+ M) x7 |9 k5 A3 e. z( D3 r ' b% f8 E* ?1 F4 B刘思任长舒了一口气，笑了一声说：“梅云，我知道你已经听到我的话。我去了，你要多珍重自己！” 8 z. |2 c2 s; S, t